下水道飄出了熟悉的異味，我不由得深深的吸了口氣，太熟悉了，跟我小時候住的長沙味道是一樣的，可是這次回去我沒聞到這種味道，也許是因為我所有的心思都在您的離世之上，才沒感覺到家鄉的味道吧。
這裡人來人往的街道、壅擠的馬路、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房子跟以前的長沙也很像，所以我每次來臺北都會有一種親切感。反而是長沙不再熟悉，離我的記憶越來越遠。我知道您很後悔逼我嫁來台灣，當初您說我嫁哪個台灣人都比我嫁大陸人好，您那時一定不知道大陸發展得這麼快吧。
其實您不用自責，雖然我曾經也埋怨過您，但現在我經歷了那麼多，才發現原來這不是您的錯。從科學的因果上來說，因為我當初智慧不夠，不懂得說服您，也因為這樣才會使您決定幫我安排婚姻；從三世輪迴的因果法理上來說，也許我前世跟您的女婿有很深的淵緣；從吸引力法則上來說，是因為我從小就夢想生活在深山中，所以才會嫁到復興鄉。
您現在一定知道人生只不過是一場戲了吧，我們只不過是一個演員，老天是編劇，但我們也是自己的導演，要怎麼演都靠自己，對吧?
在恍惚中已經到了海基會，這麼遠又陌生的地方我都沒有迷路，您也很佩服我吧?我嫁人以前什麼都不會，是您最不放心的孩子，您總覺得我腦袋是空的，現在您看我，不管去哪，只要地圖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怎麼走，車子光問過怎麼排檔就會開了，電腦摸一摸就知道怎麼用，還考了十幾張證照呢，擺路邊攤賣東西也可以賣到大排長龍，只要我想做的沒什麼不可能，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?
海基會大樓看起來是新建的，外觀好像一艄弧形的船，在外牆側有如許多樹枝穿插交錯，整棟大樓採用了許多綠建材，包括複層節能玻璃、省水器具、省電燈具、環保透水磚等。最近兩年常看到類似的建築誕生，看來越來越多人都在為環保做貢獻了。
驗證處在一樓，裡面寬敞舒適，坐在柔軟舒服的椅子等號時，竟然有人送上咖啡和茶水，感覺在坐飛機時有空姐在問“Coffee or tea?”------真窩心。
等了好久，離我抽的號碼還很遠，肚子已在咕咕叫了，轉過頭一看，才發現後面竟是一間小小的便利店，“麻雀雖小，五臟俱全”，我愛的咖哩雞排飯和咖啡也少不了，旁邊還有小圓桌，跟咖啡簡餐店的檔次沒什麼差別，而且還那麼平價。
金黃酥脆的雞排、香味迷人的咖哩使我的肚子叫得更厲害，先用湯匙舀了半匙飯再舀了半匙咖哩一起放入口中，真是人間美味!您女婿曾看我這種吃法時問過，為什麼不直接攪拌在一起吃呢?有兩個原因:一是為了美觀，我喜歡食物看起來美美的。二是因為這種吃法還能品嘗到飯粒的原味，食物保持它的原味才會獨特，其實人也是一樣。
記得您以前還常教我不要那麼單純，要世故一些，圓滑一些，我總想 是您經歷了太多才會這麼說。我現在也經歷很多了，除了懂得要圓滑一些以外，我還是不能做到世故，總覺得在這混混惡世中做人要保持一些率真的原味才會快樂。
您是一位非常堅強的女人，您經歷了混亂的文革時代，從懵懂的紅衛兵到知青下放，之後嫁給一個被溺寵而自私不負責任的我爸，然後又離婚，在那個大部分人溫飽還成問題的年代，獨自一個人撫養四個兒女，最終苦撐不住改嫁給芋頭爸而來到台灣。
黑黑、苦苦、香香的咖啡，也是原味才好喝，吃完油膩的雞排後，再喝一口黑咖啡，多出的胃酸瞬間被中和，舌尖的苦酸味加上喉嚨回甘的感覺環繞著全身，人生真是美好!
記得有人問過我為甚麼喜歡喝苦苦的黑咖啡，我開玩笑的說吃得苦中苦，方為人上人。
有人說喜歡喝黑咖啡的原因是黑咖啡就像苦苦的人生，苦完總會回甘；便有人說人生已經夠苦了，不要再吃苦，所以他愛喝甜甜的咖啡；也有人說黑咖啡讓人傷心、憂鬱，加奶才會美味。而我喝黑咖啡時總是莫名興奮，所有的壓力瞬間釋放。總之關於咖啡的文章很多，都表達出各自的看法與感受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很多人喜歡喝咖啡，喝黑咖啡的人也不少。
不管怎樣的咖啡您都不喜歡，因為您品出的都是苦味。也許您的人生真的過得太苦，嫁給芋頭爸後您受盡他的欺淩，但您還是依舊忍受，使得我們做兒女的對您產生極大誤解而無法體諒。您的性情也許是從這時開始轉變的吧?因為沒有家人的陪伴，獨自一人生活在陌生的環境，忍受的不只是芋頭爸的欺淩，還有異樣的眼光，兒女的背叛，您一定惶惶不安吧?
以前的我真是不孝從沒想過您的處境與感受，也不懂得感恩，相反的只是埋怨，甚至怨恨。埋怨您不該跟我爸離婚，埋怨您不該改嫁給芋頭爸，怨恨您不陪伴我們，那時我最想跟您說的就是:我不需要錢，我只要跟您在一起，哪怕是喝粥吃草根我也甘願!
就因為那時對您的不諒解，老天才會安排一個跟我爸一樣的老公給我去體驗。我現在都明白了，我體會到您的無奈與辛酸；我後悔了，當年對您的忤逆。為什麼?在我體會到所有以前對您產生埋怨之心的事情時，在我正要對您懺悔盡孝時，您卻離開了我?
雖然能體諒您的一切，也許還在不知不覺中複製著您，但我絕不可能跟您一樣，因為時代不同、我周圍的氣場不同、資訊也不同，所以知識也不同。也許編劇編好了我的歷程，但我是導演，要怎樣演好我的人生，是我的事!我一定可以演到大家齊聲喝采，而不是觀眾頻頻拭淚。
您一定要放心!我絕不是讓您最掛心的女兒，而一定是讓您值得驕傲的女兒!
吃飽喝足了，剛好叫到我的號碼，我把桌子迅速的清乾淨後，到櫃檯領了您的死亡公證書，準備回家，應該還可以趕上煮晚餐吧!
一段段的記憶，就像一張張泛黃的舊照片，從腦海中不經意地緩緩翻開。
有一張是半夜醒來的我在您背上，看到您拼命敲打著醫生家的門，可能是我正發著高燒，您那種心急如焚的感覺我現在知道了，因為我也生了一個多病的兒子，時常半夜跑醫院。
一張是我躺在床上，您用紙包了幾塊餅乾遞給我，我沒胃口，您要我藏好不要被弟弟吃掉，弟弟站在我床邊，流著口水說生病真好，我心疼弟弟偷偷把餅乾給了他。您想讓孩子增進食慾絞盡腦汁的感覺我也懂了，因為我有了一個不愛吃東西的女兒。
另一張是我因肺炎躺在醫院的病床上，老師提著水果跟您聊天，告訴您不用當心醫藥費，大家會幫忙籌。您為錢煩惱的感覺我也懂了，因為我有了一個不負責任的丈夫。
又一張是您用腳踏車推著我往醫院的路上，問我會不會很痛，那是我的腳受傷，發炎了一個多月都沒好，您每天下班後用腳踏車推著我去醫院打針。您為了兒女辛苦的感覺我也體會到了。
這一張比較特別，是我生日時您拿著一盒彩色筆給我，我興奮得差點飛到天空告訴全世界。您是不是知道這是我每天放學後經過百貨公司時，必定要繞進去看著捨不得離開的東西?我不敢跟您要，因為我知道您沒錢。
那時您看到我開心的樣子，內心是不是五味雜陳呢?也許就是因為這樣，您才決定嫁給芋頭爸的吧?不知道您有沒有想過，人是很奇怪的動物，當什麼都沒有，偶爾得到一點點就開心得想要飛。當什麼都有了，卻找不到那種感覺。
您嫁給芋頭爸後，我們的物質生活變得豐裕了，可是我不懂得珍惜，把您給我的當作報復您的工具，盡量的揮霍，享受著讓您心痛的樂趣。不過最終還是報應到我自己身上了，因為我養成了不會理財的習慣，以至於現今還那麼窮。
這張是我更小的時候，您帶著我們四個小孩在河邊玩水，弟弟坐在一個木盆中，由哥哥姐姐推著，您托著我的下巴要我在水中放輕鬆，我完全信任您說的每一句話，很快我就可以浮在水面上了。那時您也很享受跟孩子相處的時光吧?
我有了孩子之後才體會到人生的幸福，是因為有付出才會有幸福嗎?
雖然芋頭爸曾經對您是那麼的惡毒，在他失智後您還是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，那也是一種幸福吧，他失智後一直把您當作媽媽，您是在享受母子的溫情嗎?
您跟我爸爭吵的畫面出現了，您指使我們兄弟姊妹守住大門不讓我爸進門，您卻在屋裡面跟屋外的父親繼續鬥嘴。這種畫面其實被我重畫過，但願不要再被我女兒重畫。現在的我在腦中再次看到這個畫面時，我笑了，一生一世的日子很短，處理事情不用做成這樣。
小時候的我們都很聽您的話，因為您是我們最信任的人，這都是因為您是陪伴我們最多的人。我也是我的孩子們最信任的人，沒人能動搖得了他們的信念，除了我自己。
窮過就知道省了，我把車停在賣場一整天了，有點不好意思，就買了瓶牛奶再去開車，每當我買牛奶回去，兒女們就像我小時候看到彩色筆一樣開心，因為我不給他們喝飲料，他們總是把牛奶當成飲料喝。我知道小孩不能給他們太好的生活，偶爾讓他們渴望一下才能感覺到生活的美好，也才能乖乖把牛奶喝光光。
還是沒辦法想像您已經離開我們了，雖然在知道您癌症末期後，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，當真正發生時還是無法接受。不過您也是很幸運的人，能夠知道自己哪時離開人世，而我只能知道今天我還活著，但我現在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祈求我能健康的活到很老很老，還祈求我活著的每一天都能幫助到人，也要有能力幫助不幸的人找到幸福。
車子正進入山間小路，您看，一團團白雲已變成金黃色正和微微偏紫的藍天成為山峰的背景，空中的水氣也忙著幫群山編織輕柔的腰帶，太陽為樹木撒上了一層薄薄的金粉，潺潺的小溪唱著歡快的歌，迎接我的歸來，它會一路陪伴我到家門。
看到山中的美景，您是否也跟我一樣心曠神怡呢?每當心情低落沮喪時，只要走出家門，看看天上的雲朵，在這裡不用抬頭看天，放眼望去天就舉手可及，都能舉手可及天了還有甚麼可沮喪的呢?每當流淚時，靜靜聽聽窗外蟬鳴鳥叫、蛐唱蛙鳴，表示生物都還在生生息息的輪迴中，有什麼好流淚的呢?
當您知道自己是癌症末期時，日日以淚洗面，我每天鼓勵您要與病魔抗戰，您所有的苦難都過去了，正要享受清福時不能被病魔打敗。我一直都相信只要自己意志力堅強，只要相信自己能打敗病魔就一定能好起來。可是我忽略了在抗戰的同時也要付出很多代價，您接受了化療，身體極度的不適，嘔吐、吃不下、全身長瘡、筋骨疼痛，您虛弱得一度想放棄，我依然想盡辦法鼓勵您，只是自私的想留住您。
半年過後您終於決定放棄，您說這種活法不如死了，您決定要把剩下的日子開開心心過完，所以我也放棄了，因為我知道您自己放棄就等於沒機會了，所以我決定要陪您一起走完剩下的日子。我每天下班先去您家陪您吃晚餐再回家陪孩子。跟您在一起的時間真少，如果我家或您家大一點的話，我跟您在一起的時間就可以比較長。後來決定租房子我們一起搬去住，但您怕太麻煩我，所以回大陸休養。
見不到您，我日夜不安，打算離職去陪伴您，但公司不願放人，只讓我請假。我回長沙看到哥嫂都很孝順，您的兄弟姐妹也很照顧您，而且身體看上去也很健康，整天都有人陪著，每天不是去唱歌就是去打麻將，要不就是舉辦“美食大賽”，這些都是您最愛的活動，您一定很快樂吧?我知道，我沒辦法讓您過著如此快樂的日子，所以我放心地留下您回台灣了。
幾個月後，您精神飽滿的回到台灣芋頭爸留給您的小小的家中，開始為大家準備禮物，您用心地幫我們夫妻織了毛衣，在我記憶中這是您第一次織完成的毛衣，記得我們小時候，每個冬天來臨之前您總想幫我們織件毛衣，我還記得是橘色的，剛開始您量了哥哥的尺寸，織了一小段因為忙其他事而放到一邊，想到時冬天已過完。第二年您又拿出來說，既然哥哥的尺寸不合就織給姐姐吧。然後織了一段又因為其他事而忘記。第三年拿出來又說，還是給妹妹吧，我們都笑翻了。您這次努力的織著，我每天期待著，眼看就只剩下袖口，所以很得意的告訴大家說，這是我的。但您又因為有事情耽擱了，直到第六年才翻出來笑著說，看來小弟穿都不合了，還是拆掉織背心吧。最終還是幾團毛線擺在衣櫃。
您還幫小朋友們繡了漂亮的枕頭。我兒子竟抱著它去上學，羨煞他同學了。現在他把您送他的枕頭、帽子、衣服……通通收在箱子裡，說這是絕版品，一定要留給他兒子。很可愛吧?
您幫每個您能想到的人都準備了禮物，甚至還包括了我的朋友。這些日子您除了準備禮物，還回收很多漂亮的衣服送給山區的窮孩子。現在他們看到我，都還一個勁的誇您是好人呢。
看到您每天笑容滿面的忙碌著，就知道您已經坦然的面對死亡了。而我這時的心願是在您走的那一刻能守在您身邊，但是您要我安心的工作，認真的相夫教子。您跟我保證說，要走時一定會通知我。之後您就回長沙過年，沒想到您沒通知我，過完年就走了。大家說您走得很安詳，我趕回長沙看到您的遺容，看到您睡得那麼安詳，您那張慈祥的臉依舊容光煥發，不相信您真的走了。但看看那陣容應該是真的，所有的悔恨與不捨一齊湧現，我崩潰了，我哭到無法呼吸，但再看看您的臉時，我知道您一定是已經成佛，又感到一陣的欣慰。
您演完了您的一生，扮演一位普通偉大母親的角色，沒有轟轟烈烈，只有曲折坎坷，就像苦苦的咖啡，最後也有短暫的回甘。您成功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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